- 发布日期:2025-04-12 15:22 点击次数:1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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姥爷的竹烟袋在窗棂上磕出清脆的响声,惊醒了枣树上打盹的麻雀。
那年他十九岁,跟着庄乡爷们儿去济南府赶脚,青布鞋底沾着黄河故道的红胶泥,扁担两头挑着要换盐的地瓜干和红枣。
千佛山的庙会人声鼎沸,他却在戏台子下站成了木桩。
唱曲的老艺人头戴瓜皮帽,手持三弦,开嗓的刹那,仿佛把整个春天的露水都揉进了曲调里。
夕阳西斜时他才惊觉同乡早已不见踪影,怀里的干粮袋空瘪瘪的,唯有嗓子眼还冒着热乎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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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打东边来了个俊书生,你说白面,他说青衿……”
他闭着眼哼起即兴的调子,额头沁出的汗珠在暮色里闪着光。
谁料想这带着田野气的调门竟引得行人驻足,铜钱叮叮当当落进粗陶碗,倒比赶脚挣得多出三倍。
归途的骡车上,他把沉甸甸的钱袋抖落在众人面前,月光下银元泛着冷白的光,映得那些常年弯腰驼背的庄稼汉眼睛发亮。
这夜的露水沾湿了车辕,也浸润了他心里那颗唱曲的种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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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改分得的薄田,在姥爷手里成了天然的戏台。
晨雾未散时,他蹲在地头编曲,露水打湿的裤脚粘着碎麦秸。
雇来的短工们起初懒洋洋挥锄,直到那高亢的调子破空而起:“六月日头火辣辣,锄头底下开白花……”
锄刃刮过土地的节奏渐渐合上曲拍,汗水滴进黄土的刹那,仿佛能听见麦苗拔节的声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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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绝的是他现编的小曲,既不伤大雅又能提神。
有回邻村寡妇来送饭,正撞见他唱“西河滩头洗衣裳,棒槌捶得叮当响”,羞得红着脸啐他,手里却把腌萝卜多夹了两筷子。
秋收时节的打谷场上,他的曲声能指挥着连枷起落,金黄的谷粒在月光下跳跃,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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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革的风暴卷来时,村头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天天吼着革命歌曲。
姥爷的曲本被红卫兵搜去,在晒谷场烧成灰黑色的蝴蝶。
那天他蹲在灶台前,用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着新编的调子:“月牙弯弯照窗棂,纺车嗡嗡到天明……”烟灰落在花白头发上,像落了层早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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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夜里,我们这些孙辈围坐在炕头,听他压低嗓子唱“四更天的梆子声”,窗外的狗吠成了天然的伴奏。
有次公社干部突袭检查,他抓起笤帚假装教我们扫盲识字,嘴里哼的“天地玄黄”分明藏着曲调里的转音。
那些年,他的小曲像地下的暗河,在批斗会的锣鼓声中静静流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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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古村时,姥爷的旱烟袋别在了中山装口袋。
文化馆的年轻人举着录音机来找他,他特意换了过年才穿的中山装,对着麦田试嗓:“二月里龙抬头哎,铁牛遍地走……”
录音带转动的沙沙声里,他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在麦浪中起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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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村头老槐树的虬枝上挂满了彩灯,他的曲声穿过蓝牙音箱,在移动支付二维码的蓝光里回荡。
有次网红来直播,他即兴编了段“快递小哥走四方”,抖音点赞数一夜过万。
文化馆送来的曲谱集烫着金边,他摩挲着封面上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”的字样,眼角闪着泪光,嘴里却哼着新编的调子:“百岁老汉不服老,要唱他个千年万年春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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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学专家来采风时说,姥爷的曲调里藏着独特的呼吸韵律。
他唱高腔时腹腔共鸣如晨钟,转低音时气息绵长似山溪。
那些即兴创作的歌词,分明是部流动的民间史诗——合作社的算盘声、包产到户的契约红手印、脱贫攻坚的驻村日记,都在抑扬顿挫间化作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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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的午后,他坐在轮椅上教重孙唱曲,孩子手腕上的智能手表记录着心率曲线。
当唱到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,监测数据突然呈现优美的正弦波,恰似他年轻时在千佛山初试啼声的旋律。
夕阳给祖孙俩镀上金边,百年曲声在新旧时空里交织,恍若看见时光长河里不灭的星火。
(已载2月26日《德州晚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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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作者:程先利 ■编辑:王晓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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